“發票,發票。”位于振華路與華強北路的交匯處的華強北地鐵出口,幾位中年婦女的兜售聲低沉而無力。“先生,要手機嗎?”路邊,偶爾有幾個年輕的小伙子漫不經心地向路人靠攏問詢。
10月28日之前,有“中國電子第一街”之稱的華強北顯得有點“頹廢”。與華強北盛極一時人潮擁擠的過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長度不足1000米的街道,從南到北的方向因地鐵施工造成核心路段封堵,行人走道也已變得狹窄,貨運車和私家車塞滿了周邊擁擠的小巷里,發動機的轟鳴聲四起。在電子商城的許多店鋪門口,大多貼著招租的黑字白紙,看店的年輕服務生在注視著自己手中的平板和手機,擺攤更像是一個擺設。
遭遇了電子商務的沖擊、產業升級、地鐵封路、山寨查貨風暴之后,光顧華強北的人流大幅減少,也導致大量實體商鋪空置。華強北衰落,是最近幾年深圳當地人經常討論的話題。
根據公開資料,華強北共有各類專業市場23個,專業市場面積超過深圳全市總量的1/5,主要依托是科技電子產業。
從業者中,有傳統的夫妻檔,固守一個柜臺;有從銷售轉型成功的實業家,經營的范圍早已跳出華強北區域。還有第三類人,見證了華強北的鼎盛時期,轉型不那么成功,又不甘心放棄,在華強北努力適應正在變化的商業環境。他們曾是華強北的掘金客,如今是華強北的守望者,也可能是未來華強北轉型的探路者(15.880, -0.09, -0.56%)。
10月28日,封路3年多的華強北路重新開街,地鐵7號線同時開通,釋放超過2萬平方米的地下商業空間。這會給華強北帶來什么?
“我們就是這第三類人。”華強北的商人馬應烽說。
馬應烽是為數不多依舊堅定駐扎在華強北的商人。多位接受界面新聞記者采訪的華強北商人都稱,現在逃離華強北的更多是剛剛到華強北的90后,當掘金的神話消失之后,他們沒有過多的資金支撐發展,所以開始撤離了這個地方。
像馬應烽這樣的潮汕客家商人們,則帶著一幫從潮汕地區過來投奔他的老鄉,希望從這個困局中尋找出路。
在華強北的佳和大廈里,馬應烽的公司倉庫中堆滿了電阻元器件,電子打印機正在“嘀嘀嘀”地出票,幾個工作人員忙碌地將產品打包發貨。在里間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個碩大的茶盤,馬應烽正在熟練地搗鼓著家鄉潮州的功夫茶。這位看起來成熟干練的典型華強北商人,年齡還不到30歲。
在成為華強北守望者之前,馬應烽的身份先是掘金者。2008年,年僅18歲的馬應烽在東莞打工之后,和女朋友合計帶了3萬元到華強北開店。來到華強北的第一天,他花了一萬元租了一個柜臺,再花了一萬元租宿舍。第二天要開業的時候,全身只剩下300元錢。
“從開業當天開始,我就沒有缺過錢了。”馬應烽說。就是通過這樣簡單的電子元器件的倒買倒賣,讓初入華強北的馬應烽感受到了財富膨脹的滋味。往后的每個月,馬應烽單月流水都達到了百萬元,利潤也達到了驚人的30%左右。
依賴著眾多潮汕前輩們在這里打下的基礎,馬應烽的創業之旅極為順暢。在到華強北眾多的創業先鋒中,廣東的潮汕人和客家人占了絕大多數。潮汕族群中,相互協助特點則尤為顯著,馬應烽的這次開店也是在親人朋友的關照下開始的。
馬應烽開店的元器件貨都是先跟朋友借的,外地的創業者如果沒有這個優勢則很難維繼。同時,潮汕地區也有大量已經賺到不少錢的第一代和第二代創業者,他們可以對新入行的年輕人給予許多資金和客戶方面的幫助。
另一位接受界面新聞記者采訪的商人謝嘉鵬描述,在2008年以前,華強北的暴富更讓人瞠目結舌。在他創業的第一天,一個人負責一個柜臺,一天只配了兩個單,就賺了7000多元。除掉其他必要開支,他創業第一個月便賺了4萬元。
在后來經營的過程中,他甚至需要每天將四個店的現金收入用紙箱裝著,再集中成一個大箱子,用板車拉到門口的中國銀行(3.390, -0.01, -0.29%)存錢,單日一筆交易都是過10萬元。說起當時具體的收入,賺錢到手軟的謝嘉鵬說,“沒什么印象了。”
“當時我曾試過一個晚上花7萬多現金,單單只是請朋友喝酒。平常晚上吃飯消費,花一兩萬元錢都是很正常的事。”在當時,年僅19歲的謝嘉鵬便實現了財務自由。他18歲就在深圳買了第一輛車。
簡單、粗暴、高效,這就是典型的華強北創業模式。被譽為“深圳主義者”的出版人南兆旭說,華強北代表了深圳這座移民之城上千萬市民對幸福、對財富、對事業無窮盡的追逐,對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法則的尊重和遵循。
華強北的商業法則對現在的深圳依舊影響深遠。比如追逐熱點,當新產品到來的時候蜂擁而上;熱衷模仿,缺乏知識產權保護,善于做產業鏈條上的中間環節角色;習慣利用信息不透明賺取暴利。
深圳的商人們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選對了正確的行業。
1979年,深圳市政府在如今的華強北路東面大半個街道,劃撥15萬平方米的土地,給予廣東當時技術最先進的企業——華強公司從粵北地區遷移至此。深圳市政府在規劃時,將華強公司附近的一條路命名為華強路,華強北的名字由此而來。
到了1985年,電子工業部決定在深圳成立辦事處,整合分散的小電子企業。為了響應市場化運作的時代潮流,深圳電子集團公司成立(后更名深圳賽格集團公司),電子工業部深圳辦事處主任馬福元就任董事長兼總經理。賽格集團成立后,旗下有桑達、華強、康佳、愛華、寶華等117家電子企業。
1988年3月,賽格工業發展大廈一樓的一小半區域被分隔開,變成了1400平方米的賽格電子配套市場。電子配套市場的生意,意想不到的火爆,一樓的區域遠不能滿足需要,市場不斷擴大。不到兩年,整棟大廈八層樓面全部被電子配套市場占據。
電子專業市場的火爆,讓華強北迎來了第一次蛻變。
因為空間有限,最早開辦電子市場的賽格大廈決定拆除重建,成為當時深圳第一高樓。從1996年到2000年,華強公司也決定將幾棟廠房改建成華強電子世界,規模4萬平方米,是華強北營業面積最大的電子市場。之后,中電信息時代廣場、桑達電子、遠望數碼城、都會電子城(12.730, -0.12, -0.93%)、新亞洲電子城等相繼開業。
相關數據顯示,華強北路南北930米,東西1560米,商業區占地面積僅有1.45平方公里,卻匯集了700多家商場,其中營業面積在1萬平米以上的商場20余家,日客流量近百萬人次,年銷售額260億元以上,從業人員多達13萬。
根據華強北指數的統計,目前電子元器件依然是華強北專業市場主要的經營品類,占比高達50.14%;其次數碼產品,占比為18.96%。手機及周邊產品分銷為11.50%。
一度,華強北流傳著“一米柜臺走出五十個億萬富翁”的傳說。近30年來,沒有人統計出,究竟有多少人在這片街區實現了瘋狂的財富增長。
“我們當時在幫老板送貨,都能算到他每一天差不多都有30萬元的收入,我當時一個月工資800元,沒法不心動。”馬應烽說,這就是華強北讓人“瘋狂”之處。
像馬應烽和謝嘉鵬這樣的華強北商人,在一定程度上為深圳這座城市的商業氛圍奠定了基礎。
從華強北誕生以來,影響整個深圳的成功企業不在少數。騰訊的第一間辦公室是在華強北賽格廣場設立的,大族激光(23.050, -0.05, -0.22%)也在華強北的元器件交易中成為了一家巨型企業。在近兩年微軟和Intel來到深圳的主要目的,也正是看中華強北強大的電子元器件產業鏈。
“在2007年之前,在華強北只有不正常的人賺不到錢;2009年之后,在華強北只有不正常的人才能賺到錢。”謝嘉鵬說,過去五年的時間里,華強北的暴富光環在逐漸褪去。
對于貿易型商人來說,能夠自由地掌握供應端應該是最理想的狀態,但在華強北掘金的影響下,大量商人的涌入讓這個致富天堂變得腥風血雨。
“華強北的入行成本之低讓人難以想象。如果你有膽量,一萬元錢就可以進入這個行業。”謝嘉鵬舉例,新開店的創業者可以跟柜臺老板說,他是剛開始出來創業的沒什么錢,這柜臺一個月5000元出租,下個月的時候再交租金,就當照顧一下。
當柜臺擺下去后,這些人會買上一些空的小白盒,上面貼各種型號。只要有客戶上門,元器件清單給客戶打勾,打電話問價格報價,確認訂單之后,再滿世界去調貨,把這單配齊。
這種幾乎不需要多少的成本模式,讓許多人都嘗到了空手套白狼的滋味,也導致這個行業開始無限度擴張和惡性競爭,華強北“一柜難求”的亂象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最高峰的時候,華強北一米左右柜臺的租金被炒到了60萬元/月。
“市場上大把貨,你不讓客戶拖賬,他們掉頭就走。”馬應烽說。
在供大于求的情況市場上,商人們都會想著銷庫存。用虧損一點的方式賣掉,才能回收點資金。因此本來一元錢的東西,只要有人賣了9角,那行業的全部價格迅速就會變成9角。
馬應烽說,之前在市場穩定的情況下,產品的毛利是35%,大概60天就能收到錢。而現在大概只有10個點的毛利,而且賬期會拖延到90天以上。如果不拖延賬期,客戶很容易就會流失。
然而,在電子商務的影響下,華強北市場的信息流變得透明,投機者的時代也結束了。
2010年春節放假期間,馬應烽只是回家一個星期的時間,由于物料出現了短暫的供應不足,普通的元器件材料從每1000個20元瘋漲到兩百多元。即便是這個價格,也有大量的人購買囤貨,以防生產材料不足。
謝嘉鵬回憶說,他曾經接待了一個老外,并在一張價格表上寫上了價格。他寫的是人民幣的價格,結果最后結算時老外給了美元。
針對電子原器件市場,深圳已經出現了科通芯成、云漢芯城、獵芯網等一系列電商網站,讓客戶可以了解到從生產端到中間銷售環節等具體信息。
謝嘉鵬也承認,因為有了網站,華強北的柜臺變得不那么重要,雖然現在華強北依舊還有幾個店在維持營業,但基本上都是裝飾作用了。
2013月2月,由于地鐵施工,華強北這條短短的街道也被磚泥屋瓦覆蓋,讓本來就已經有敗落苗頭的華強北雪上加霜。加上媒體的渲染,華強北的中國電子第一街的地位急劇下降。
“直到地鐵封路,才真正直觀地感受到華強北衰落了。”謝嘉鵬說。
根據華強集團半年報,2016年上半年,其電子專業市場經營與服務部分實現收入2.1億元,同比下降4.56%,毛利率66.19%,同比下降3.75%。
賽格集團則在半年報中指出,在宏觀經濟增速持續下行、行業競爭加劇的影響下,部分區域的電子市場受到租金下降、空置率上升的雙重影響,造成營業收入、利潤總額的下滑。
2015年,時任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福田分局華強北所所長的林偉東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介紹,華強北所所轄范圍的商場最近幾年出租率都在下降,最低的只有30%,沒有一個商場的出租率是100%。
2016年,是馬應烽來到華強北的第八年。“我們的產品機器設備都是10億元以上的級別,但賣出的價格卻比牙簽都便宜,這還能說是高科技?”馬應烽說到電子元器件經營問題,一臉苦笑。
“開廠,不要再做純貿易了。”這或許是許多華強北商人面對競爭時想到的出路。
2007年,謝嘉鵬為了抵御競爭惡劣的純貿易市場,試圖轉型生產端,因此帶領著各路潮汕老鄉,在深圳坂田開辦了一家生產電阻的工廠。最高峰時員工有三百多人,但好景不長,僅僅過去兩年時間,工廠就宣布倒閉。
沒想到,曾經互相支持的老鄉們出了茬子。“打感情牌的話,十個人以下的貿易公司是有效的,因為這些人每天在一起像一家人一樣,很好掌握。但是當企業上了一百人之后,慢慢就會發現弊端。”
謝嘉鵬的工廠當時有三個股東,都是親戚。當工廠出現問題之后,就產生分歧,有些人想要下狠手,有些人覺得要給別人留點余地,造成管理混亂。
老鄉們的文化素質也是個難題。馬應烽認為,家庭模式在創業初期是一把利劍,比如可以讓這個親戚維系的團隊忙到兩三點都不會埋怨。但是企業慢慢需要轉型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些老鄉文化素質太低,根本沒有能力適應產業的變化。
除此之外,90后的年輕老鄉現在也不不愿意跟隨華強北創業的老大哥了。隨著深圳地區的房價和生活成本攀升,以往可以用800元/月的薪資招到年輕人,現在價格提到3000元/月也沒人愿意來
更重要的是,淘寶、微商等模式的興起,許多年輕人也不愿意再到實體店學習傳統的經營經驗。
但,探路者們不是沒有看到機會。
一方面,在地鐵修建完成之后,政府有意將華強北從傳統的檔口式經營轉型為大型賣場,扭轉山寨的形象為品牌門店的展示;另一方面,針對華強北靈活的電子產業供應鏈,企業主們也希望能給如今的創客群體帶來幫助。
2013年以來,來自海內外的創客逐步在華強北安營扎寨。100多個國際創客團隊先后來到華強北,把他們的創意變成產品,然后在美國、歐洲、東亞的融資平臺進行融資,之后再回到深圳進行工業化生產。
華強北聚集了完善的硬件產業鏈,聚集了一個包括方案研發、元器件生產、外觀設計、模具、殼料和組裝料供應商以及組裝工廠和物流公司龐大的制造業服務體系。智能硬件時代,產品快速迭代更新,離不開設計、生產、制造一整條產業鏈的支持,這正是華強北所擅長的。華強北的這個優勢吸引了全球的智能硬件創業者和相關的硬件孵化器。
商人們也開始嘗試新的經營思路。2013年之后,馬應烽重新選擇了一款“電阻”作為主營的電子元器件,也開始代理一家臺灣高端品牌的產品,力圖通過品牌和高溢價的模式,避免和其他競爭對手進行硬碰硬的價格戰。“電阻就像大米,無論所有電路板,你都得需要用到我電阻,你看外面倉庫,兩秒鐘就出一單。”
在馬應烽辦公室的樓上,已經有了一個30人規模的移動APP開發團隊。他向界面新聞記者不遺余力地展示著這款軟件,這也似乎承載了他在華強北轉型最重要希望。
謝嘉鵬則將自己的主體業務發展成自有品牌,依靠此前的外貿積累將產品出口到泰國和東南亞。除此之外,他還做了一個發燒音響平臺,每年將近有200萬元-300萬元的收益。更早一些時候,他也嘗試過開火鍋店等多種多元化經營。
馬應烽將華強北當作一個信號站,有任何熱點機會他都不會放過。比如新品iPhone 7出來之后,他也會跟進購買數據線、外殼等周邊設備。“華強北這個地方,只要你用心,還是有很多機會的。”